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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亲历了《二泉映月》的最初录音

黑陶 汉嘉女1 2021-12-25


三个月后,阿炳去世
© 黑陶|文

 
阿炳是享有世界声誉的音乐大师。他创作的《二泉映月》,是人类音乐宝库中不朽的经典。阿炳晚年穷困潦倒,疾病缠身,已经久不拉琴,如果不是一群音乐人的及时抢救,《二泉映月》必将随着阿炳的离世,永远消失,就彷佛它从未出现过一样。幸而一切都有如神明指引,最终赶在了阿炳还能演奏之前,完成了《二泉映月》的录音。三个月后,阿炳去世。
 
南京师范大学音乐学院教授黎松寿,当年在现场参与了阿炳演奏的录音,他为我们讲述了这段鲜为人知的历史
 
我和阿炳认识,直接原因是住得很近。我们家住无锡城内的图书馆路4号,与阿炳所在的30号雷尊殿近在咫尺。
 
1920年代末,我和图书馆前的一群童年伙伴常去雷尊殿大殿上做游戏,到大殿对面阿炳的矮平房内听他说新闻讲笑话。那时候,阿炳已经双目失明,以上街卖唱为生。阿炳的矮平房有30平米左右,屋内桌椅残缺不全,床是竹榻,灶是行灶,可以说是家徒四壁。
 
我们一家都非常喜欢音乐,我父亲60岁还在学拉小提琴。我上小学时,父亲就为我买了把高档次的老红木二胡让我练琴。因为在音乐上有共同语言,又住得近,所以我们一家和阿炳交往较多。阿炳当年总叫我的乳名松官,而要我叫他阿炳。
 
二胡、琵琶、说新闻是阿炳的艺术三绝,而绝中之绝是他的二胡演奏技艺。阿炳的二胡技艺,可以说是前无古人。
 
阿炳二胡厉害在两根弦。一般人的二胡都配用丝质的中弦和子弦,阿炳却惯用粗一级的老弦和中弦。两根弦绷得又紧又硬,手指按弦非用足力不可。阿炳的双手满是老茧,右手的拇指、食指和中指,左手的掌面以及除拇指之外的四个手指的指面上,处处是苦练的标记。他演奏二胡的音色又糯又甜,却甜而不腻,糯而不黏。他的琴音嘹亮异常,音波传递极远,根本无须借助话筒扩音器等电声设备。当年只要一踏进崇安寺山门,就能听到阿炳的胡琴声,崇安寺里很闹,声音很杂,但是随便什么声音都压不住他的琴声。阿炳的二胡声有股不可抗拒的艺术魅力,瞬间便能引发听者心灵的共鸣,使你随着乐曲的旋律而起伏荡漾,听过阿炳演奏的人无不怀有“一曲难忘”之感。可是这位身怀绝技的超人,在过去始终湮没无闻,没有受到社会应有的重视。
 
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,我到南京,在下关火车站工作。1948年冬天我第一次和杨荫浏先生见面。杨先生是著名的音乐理论家,当时在南京古林寺前的国立音乐院任教授。认识杨先生后,经他介绍推荐,我跟他的同事、著名二胡演奏家储师竹先生学拉二胡。储先生是宜兴人,名气很大,是刘天华先生的大弟子。
 
1949年冬季的一天,我去储先生那里上课。因为天冷,正式上课前,我想先活络活络手指,无意间便拉出了后来定名为《二泉映月》的某一段旋律,并顺势拉了下去。坐在一旁的储师竹先生听着听着,认真起来,不待我拉完,忙说:“停一下,停一下,这是什么曲子?”我回答说:“这是我们无锡的民间艺人瞎子阿炳上街卖艺,边走边拉的曲子。”“这是什么人作的,曲名叫什么?”储先生步步紧逼。问得我有点说不清楚,只能回答说:“我也问过他好几次,他老是说瞎拉拉的,没有什么名字。”
 
“你能把它完整地拉一遍吗?赶快拉!”储师竹先生迫不及待地要求我。
 
这首曲子我在无锡听得太熟悉了,凭着记忆,我完整地把它演奏了一遍。凝神屏气的储先生听完之后,用异乎寻常的口吻激动地说:“这是呕心沥血的杰作!绝不是瞎拉拉就能拉出来的!”
 
储先生大感兴趣,要我专门聊聊阿炳,我把阿炳的家庭身世和坎坷经历简单地讲述了一遍……谈话间,杨荫浏先生正好进来,他听到我们在谈阿炳,也插进来说:“你们说的这个华彦钧(阿炳的道名),也是我的琵琶先生,我11岁就向他学过琵琶,那时他只有十七八岁,但已经是无锡城里有名的音乐道士了;此人确实有才华,他双目失明后,我还曾向他讨教过梵音锣鼓。”
 
我向两位先生说,此时阿炳已长期在家休养,时常吐血,靠卖些治“丹毒”的草药偏方,加上同居的女人董催弟——很多地方写成董彩娣,但应该是董催弟的孩子接济,才能勉强糊口度日。
 
杨先生听完后,深为其忧,要我下次回无锡后,代向阿炳问好,并叮咛我要设法尽快把阿炳的曲调全部记录整理下来,不能大意失荆州,再耽误恐怕就来不及了,一旦失传会抱憾终身!杨先生神色凝重。储先生在一旁也一再叮嘱。
 
这年清明,我回无锡见到了阿炳,转达了杨荫浏先生的问候。阿炳面色黄里泛青,比以前清瘦,不过精神尚可。寒暄过后,我向阿炳提出要听他拉一曲,并指明要听他以前每晚边走边拉的那支曲子。阿炳几番辞谢,但经不住我一再央求,终于拉了。我对阿炳说,我已经凭记忆把曲谱写出了小样,并请求他再拉几遍,越慢越好。阿炳听后又从头到尾拉了两遍,我发现曲谱小样除了主旋律的乐句在第二次演奏中少出现一次外,其余无甚差别。再加上演奏用的弓法指法,这首日后名扬中外的二胡独奏曲的初稿便形成了。
 
回到南京后,我把记录的曲谱请两位老师审阅。两位老师问我,阿炳是否还有其他二胡曲,我说不但有,还有琵琶曲。我以前就想自己出钱陪阿炳去上海唱片公司灌制唱片,但他不肯去。我向两位老师提出,曲谱记得再好,也无法记录他高超的演奏技巧,最好把音录下来。杨先生听后说,他最近看到一份音乐资料,说国外已有携带式钢丝录音机,如果音乐院有的话,就尽快去无锡。
 
没过几天,南京和无锡同时宣告解放。新中国成立后,原国立音乐院正式改名为中央音乐学院,并由南京迁往天津,马思聪任院长。学院成立了民族音乐研究所,杨荫浏先生任所长,杨先生的表妹曹安和教授和储师竹教授任研究员。约莫是在19506月,储师竹先生告诉我,音乐研究所已配发了从外国进口的一台携带式钢丝录音机。
 
我立即写信给杨荫浏先生,反映阿炳身体很差,建议速到无锡录音。杨先生回信,称暑假就来。我把这个消息转告了阿炳。阿炳听说要为他录音,只说这是混饭吃的玩意儿,我反复劝说解释后,阿炳才勉强同意,说:“免得扫你们的兴,说我阿炳不受人抬举,让我试试再决定吧。”
 
19508月下旬,杨荫浏、曹安和两位先生回无锡过暑假。到了之后,要我马上与阿炳约定录音日期,并要我找一安静场所录音,以免杂音干扰。阿炳已经很久没摸乐器了,而且此时他家中已没有可用的乐器。我们帮他从无锡的中兴乐器店借来二胡,曹安和先生则借给阿炳琵琶。阿炳练了几天,以便录音时更有把握。我的岳丈曹培灵当时在无锡佛教协会主事,因此录音场所就定在公花园旁边佛教协会所属的三圣阁内。
 
195092日晚上,我亲历了世界名曲《二泉映月》最初的录音过程。
 
当晚在录音现场的共有八个人:阿炳、董催弟、杨荫浏、曹安和、无锡的祝世匡、我本人、我爱人曹志伟、我岳丈曹培灵。现在这八个人就只剩下我和我爱人了。
 
晚上七点半,杨荫浏和曹安和两位先生在三圣阁内静静恭候着阿炳的到来。
 
阿炳刚进门,就大声喊:“杨先生,杨先生久违久违,想煞我了!”
 
大家注意到在董催弟的搀扶下,阿炳身背琵琶,手执二胡,穿戴得很整齐,梳洗得干干净净,脸上也很有光彩。
 
杨先生闻声出迎,手挽手地把阿炳引入阁内,代他放好乐器,请他入座。
 
小叙片刻后,阿炳问,怎么录法?
 
“我喊一二三后,你就像平时那样拉,从头到尾奏完一曲,中间不要说话。”杨先生边答边问,“你先拉二胡还是先弹琵琶?”
 
阿炳说:“你先听听胡琴再说。”于是杨先生要求在场人员保持肃静,并要曹安和先生做好录音准备。
 
录音机启动,钢丝带缓缓地转动起来。随即,如泣如诉的弦乐,从二胡的两根弦上流淌出来,这首阿炳多年来琢磨修改过无数遍的乐曲,一下子拨动了每个人的心弦,引起了所有人的强烈共鸣。两位著名的民族音乐教授被震慑住了,杨先生还暗暗地向我竖起了大拇指。
 
大约五分钟后,曲调在渐慢中结束。阿炳在最后一个“5”音上习惯地将一指从高音区滑向琴筒处,以示全曲终结。
 
“啪”,曹安和先生停止了录音钢丝的运转,继而把开关向左一拧,只见钢丝飞快地倒转。从陶醉中醒来的杨先生带头鼓掌,连说:“太妙了,太妙了!难得啊,难得!”
 
阿炳摇了摇头,说:“自病自知,我手上功夫已不如从前,见笑了。”
 
杨先生表示要向广大的音乐爱好者和全国音乐院校介绍,这首曲子一定会受到音乐界的重视和欢迎的,接着他向阿炳询问:“曲名叫什么?”
 
阿炳回答没有名字。杨先生坚持要有一个名字。
 
想了很久,阿炳才说,那就叫它《二泉印月》吧。
 
杨荫浏和曹安和两位先生听了,都觉得这个曲名不错。杨先生向阿炳提出:“印月的‘印’字,改成映山河的‘映’字可好?”
 
阿炳欣然同意。
 
这时录音钢丝已经倒好,随即,机器内扬声器响起了《二泉映月》。
 
坐在录音机旁的阿炳激动不已,他沿着桌子摸索,双手抚摸着钢丝录音机大声叫道:“催弟,松官,听到没有,一点没错,这是我拉的,这是我拉的!”又满是激动地说:“这东西像有仙气似的,不然哪能马上放出来……曹先生,你把声音放响些,不,还要放响些……”
 
接下来,待阿炳平静之后,又录制了二胡曲 《听松》和《寒春风曲》。第二天,又在盛巷曹安和先生家里录制了琵琶曲 《大浪淘沙》《昭君出塞》《龙船》,全都是一次通过。
 
由此,阿炳创作的 《二泉映月》等民族音乐瑰宝,正式展开双翅,一飞冲天了。
 
可惜的是,195092日第一次为阿炳录音,当年的124日他便因病去世了。
 
杨荫浏后来常说,幸好我们跑在了时间前面,否则遗憾就大了!
 
 

原文选自《二泉映月——十六位亲见者忆阿炳》,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。版权归原作者所有。本号转载并致谢意。如涉及侵权,请联系后台删除。
作者|黑陶
编辑丨尔新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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